【陈文新】明清小说名著导读

 

陈文新

武汉大学

男，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，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，兼任中国俗文学学会副会长、中国明代文学学会理事等职。

金瓶梅的题材选择

书名很特殊。别的几部小说，比如三国演义，以一个历史时期来作为书名，水浒传以好汉们呆的地方做书名，西游记以唐僧师徒四人，一路旅途的经历来做书名。金瓶梅不同，以三个女主角的名字抽出来拼成了这个书名，金瓶梅（庞春梅）以三个女人的名字来拼成一部小说，可能是作者偷懒要投机取巧。但是我们要做这样一个设想，如果他要偷懒，要投机取巧，其实也可以取三个男人的名字。比如西门庆，至少在小说中占比大于每一个女性。西门庆可以当选，武松也可以当选，连续好机会武松也出场了，应伯爵也可以选上来。因为应伯爵在金瓶梅里面，他占得篇幅超过武松，也远远超过西门庆。所以我们要选三个男人，也可以叫西武应，为什么小说特意选了三个女主角呢？在金瓶梅之前，那三部小说主要是写男人的事，主角天经地义就是男人，比如三国演义写朝廷、战场上的事情。我们想一下，朝廷里的事是男人们搞阴谋诡计的地方，女人很少参合，像吕后、武则天随便参合一下，这样，我们认为你做了男人的事情，我们把这个叫做吕后干政，本来不属于你的事，你来做，就超出了职权范围。水浒传，江湖好汉，也不好是女孩子干的事，只有在有一类小说中，经常写道女孩子闯江湖。就是唐人传奇，唐人传奇里写过好多女侠的事。比如红拂夜奔，红线盗盒，闯江湖的女侠。为什么让女侠闯江湖呢，因为唐人太富于诗人气质，他们也想了一点，光是让男人闯江湖，画面不好看，因为，这些男人的形象，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，都是有问题。后来，干脆请几个女孩出来，但是这几个女孩出来之后，对女孩的形象有了大幅度改变。一，闯荡江湖的女侠形象，体重都很轻。写她一个晚上跑了八百里，小说写她就像一片树叶，轻轻地落到地面，声音都没有，是什么样的体重。比一般女孩的身材都要好的多。这是一种画面上的调节，后来在水浒传里面，他就不写这样的豪侠了，如果也有女侠的话，水浒传比较老实，说，母大虫顾大嫂可以，这样的人在身材上再体重上再性格上，都可以和李逵一较高下，所以她来做豪侠，是没有问题的。西游记写长途旅行的事情，这个长途旅行实际上是比喻性的说法，把为事业而奋斗叫人在旅途，人在旅途就是为事业而奋斗，今天男女都可以有事业，但是古代做事业主要还是男人的事情。《金瓶梅》之前的三部古代小说名著（三国演义，水浒传，西游记）基本上是以写男性角色为主，并且都不是家庭生活中的男性。所有的男人，实际上活动范围都不在家庭之内。曹操、司马懿、刘备、孙权，虽然每天吃饭穿衣睡觉好像也是有一个家的，但是小说所写的并不是他们的家庭生活，小说所写的家庭以外的事，不在他的家以内。水浒传也是这样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写到一个人的家庭，要把一个好汉逼上梁山，一定要写后院起火。后院起不了火，他也就无法上梁山。比如林冲，你不写家庭，也就没法写他遭了那么多难，不写妻子被逼，林冲怎么会上梁山？卢俊义，好好的裁缝，为什么要上梁山，那你一定要让他的老婆坏的不得了，他在家里待不下去了，他才上梁山。大部分的好汉都是没有工作单位和工资的，也都是不带家里的，他们获得了很多自由，也带来了很多麻烦，每天的吃饭睡觉就是很严峻的问题。这时候必须得找一个有很大家产的人，而且要有古怪的爱好，就是用这些家产来接待天下所有没有家的好汉。那呼保义宋江、小旋风柴进就是这样的人，这样就是能做好汉的领袖的人。为什么他能做领袖，因为大家都来他这儿集合了。自动来集合来投奔，自然是好汉的领袖。唐僧师徒他们表面上好像已经是一个家庭的样子，唐僧是家长，悟空八戒沙僧都是孩子。但这不是我们日常情况下的家庭，日常情况是一对夫妻带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孩子。成天在那里为吃饭穿衣而操心。唐僧师徒四人很少为穿衣操心，吃饭也是偶然点到，因为唐僧肚子会饿，所以要经常去为他化斋，还有一个更饿的频的人，那就是八戒，这就提醒我们，他们还与我们有很多的相似之处的。但没有写到他们的真正的家庭生活。除了没有写到女性的正面图解，没有写到家庭之外，前三部小说还有很值得注意的地方，那就是对笔下男性角色的个人感情是不关注的。比如谈恋爱，所有的人都知道，每个人只要活过一辈子，每个人都是非常重要的。过一段时间重不重要是另外一回事，但是总有一段时间是非常重要的，可是我们看三国演义不怎么写，水浒传不怎么写，不仅不写，故意让这些好汉，好像压根不知道人间有那么一回事，而且感觉迟钝到好像永远没有那种感觉。还有唐僧师徒四人，唐僧有感觉但不去追求这样的生活，八戒有感觉但实际上谈不上恋爱的感觉，是最基本的生理要求。还不能说恋爱，而悟空和沙僧是属于没感觉的人。三部名著不写到正面女性形象，不写到家庭生活，不写到女性感情，反应了中国古代的长篇小说在发展历程当中还在向前探寻。探寻到金瓶梅的时候，这个局面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，一家大门以内的事情。前面的三部小说名著，都是写的一家的大门之外的事。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还是旅途都是在一家的院子之外。金瓶梅所写的一家的生活，都在他家的院子之内。不过这个院子都比我们一般家庭的院子要大很多，不仅有住房，有院子，还有后花园，一些小的建筑，都属于这个家的范围。以这个家为范围，金瓶梅所写的，都是一群女性的生活。之所以要写西门庆，是要用西门庆做引子，把女人集中起来。怎么集中呢，得有个由头。那么多女孩子，宝钗、黛玉、探春、史湘云，为什么走到一起，是因为有个大观园，贾宝玉放在里面住着了，但不能一个人住啊。所以就把这群女孩子放到一起住，所以才会写到这样一群女孩子。金瓶梅其实有这样一个用以，要写出这样一群女性，各色各样的生活，各色各样的性格，我们可以说这样的一种题材选择是前面三部小说名著都没有做的事，以西门庆为中心，以这样的女性为主角的家庭生活，就这样进入了我们的视野。这一点非常重要。我们过去经常说这样一句话，说金瓶梅是中国古代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。我们还会说，中国古代第一部写家庭生活的长篇小说，还有，金瓶梅是中国古代第一部长篇人情小说。而所有这些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，就是，金瓶梅把它的题材对准了一个三国，水浒，西游从来都没有对准过的题材。就是家庭。